我对古文的兴趣,是给一本暗红书皮的小册子勾起来的。小册子名叫古文观止,大小与手掌相差无几,很容易塞进裤兜的,当时觉得小巧得可爱,且汇聚历朝佳作妙文,买下了。从此这本小册子就跟在我手边十余年,是我最为喜爱的书本之一,也成为我的文学启蒙。拜读了这么多古今文学作品之后,我强烈地感到古今文学差异之大,所用同是汉字,面貌上已经完全两样。差异最显著的地方,就是文言变了白话。
用白话取代文言,一向以来的理由是文言文晦涩难懂,白话易学且便于交流。然而通俗易懂并非白话专利,《静夜思》《锄禾》等许多唐诗通俗易懂,至今犹是儿童启蒙必选,如果因此也把唐诗划为白话诗,岂不贻笑万年?我们今天看古文常常费解难懂,不看注解决不能明白,主要是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的差异,与文言白话不相干。汉语言文字从象形文字至今几千年历史,字形读音词义的衍生和演变从未停止,所以年代愈久的古文我们越是觉得晦涩难懂。《尚书》年代最为久远,有些篇目写于三千年前,常人看之如看天书,唐宋诗文年代距今大约一千年,常人一眼就能看懂大半,梁启超的文言名篇《少年中国说》如白话般一看就懂,因为梁启超年代离我们最近。即便《尚书》全是周朝白话写成,经几千年时代变易,我们今天依然看之如天书。由此观之,白话文比文言文通俗易学,乃是由古今汉语差异所致的美丽误会,用白话替代文言不能带来半点益处,物理学上管这个叫做无用功。
相比文言文,白话文双音节词大为增加,固定句式较少,语句散乱无章,易学而难工,连接文句全靠多用虚词,所以啰嗦繁复。文言文正相反,文言文的判断句倒装句等句式都有固定结构,常人易于掌握,且以单音节词为主,文句简略无废话。白话文当然也可以少用虚词,简化语句,尽力避免啰嗦的毛病,可惜这需要很好的文字功底,大多数人很难做到。鲁迅等诸位民国文学大师做到了,以后少有作家诗人能作那样高度凝练的白话文。这些民国大师自幼作惯了行文简练的文言文,改写白话文自然也能简洁如故。所以要想作好白话文,必须多作文言文,从中习得简洁之法,然后可作白话,惟有文言之简洁可以挽救白话之啰嗦。
白话文还没有啰嗦到我们无法容忍的地步,主要归功于大量文言词汇的保留。这些词语或者成语都是古人作文言文时创造的,比如繁星、年少、东道主、贻笑大方、势如破竹等大部分词语或成语都是单音节词,来自于古代汉语亦即文言文。假使古人不曾发明文言文,或者胡适早两三千年就投胎革了文言文的命,我们将没有这些文言词汇可用,今天的白话文恐怕会长得惨不忍睹。然而,我们可以就此躺平坐吃文言词汇的山空吗?这些文言词汇,寥寥数言就能表达丰富的意象/意思,自然是越多越有利于交流,越多越有益于中国文学。相同词汇的频繁使用必然引起审美疲劳,最终丧失在人们心中原本的丰富涵义,祖宗留下的遗产再多早晚会挥霍精光。所以我们需要不断创造文约意丰的新词,白话文只能给我们带来不伦不类的人艰不拆,多作文言文势在必行。
文言文给我们留下的财富岂止数万文言词汇?文言文句式严整有章法,又灵活多变。句式之外还有对仗、连珠、互文等多种修辞手法,可大增诗文光彩,白话文都万难做到。所以几千年来文言佳词名句数不胜数,如翩若惊鸿,宛若游龙。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等名句至今深受大众喜爱。司马迁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一句虽不著名,但其手法堪称绝妙,用文言翻译为褒善贬恶,尚贤黜不肖尚且减色三分,译成白话必然破相,不复有原文之美。构思如此精妙的文言名句比比皆是,白话文诞生已有百年,我们可曾听闻什么白话名句?
文言文的句式齐整有序,远胜散乱无章的白话文。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全篇用二十一个也字,为文章造出诗歌般的音韵节奏感,读之畅快淋漓,全篇骈散相间,句式整齐,虽非骈文,胜于骈文。前秦诸子及唐宋八大家之文,多有谋篇同等优胜者,读之或抑扬顿挫,或气势如虹,皆琅琅上口,掷地有声。故而文言文章常常宜于诵读,书生入学必摇头晃脑齐声读书,此即读书一词所由来。今日白话文则不然,一眼望去尽是散乱之文,散文真个名副其实,读之毫无音韵美感,只好改读书为看书,此为中国文学之一大倒退。坐拥文言句式整齐之便,古代文言诗常用于配乐歌唱,今天的白话诗只能诗朗诵,此为中国文学之另一大倒退。
文学乃艺术之一枝,艺术以美感为先,美感太少不足称为艺术。顾名思义,文言即是文饰之言,白话即为大白话。文言文诞生的缘由,就是因为白话无文,其辞不雅,不足以书于竹帛。孔子说: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。周朝史官记录周王诰命之时,用修饰后的文言记录在册,是为《尚书周书》由来,故而我们看到的周书是文辞炳朗,威仪棣棣,不失周天子王家气派。先秦史家之文,诸子之文,诗经楚辞,皆用文言而弃白话,此后绵延数千年,文言始终统治着中国古代一切文字篇籍,岂止文学之一域?《左传》《史记》《论语》《老子》等文言著作,乃史家、思想家之文,即使翻译得很有文采的白话文版本,相比原文都大为失色。文言文的艺术魅力,白话文永远无法企及。市面上很少能看到白话版古文书籍,大家宁愿对着注解啃古文,也不愿看更容易看懂的白话文。抛开文言翻译,白话诗文可有几篇文采能与《少年中国说》媲美者?
文之为德也大矣,与天地并生者何哉?今天即便是大山深处的农户人家,贴在门口的春联依然是文言文。当我们踩着鞭炮碎屑去向亲友拜年之时,倘若看到门上横批是吉祥的星星高高照耀,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写春联用文言文,作起文章反而要用白话文,这是什么道理?白话文号称不避俗语,从大众口语当中来,但是今天看到的白话诗文,依然着力避免粗鄙野语,不由自主地向雍容典雅靠拢。岂不正与文言文诞生的初衷完全相同?可见文言文不是周朝史官一家独爱,乃是古今国人的共同需求。
一百年前我们的国家因为落后挨了洋人的痛打,国人的文化自信尽失,文人们把国家的落后归罪于文艺的落后,所以发起了名为新文化运动的文艺西化运动。钱玄同等人连汉字都要拉去枪毙,文言文自然也难逃一劫,被当作封建余孽惨遭围攻而冤死。今日之中国国力强盛,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已近在眼前,正是重建国民文化自信的时候。回归简洁齐整的文言文,不但便利人们交流,还可振作中国文学,重现古代诗文荣光。我们不需回到唐宋之时文言,也不需回到清末之文言,文言深浅程度今人可根据需要自由掌握,习之不难,用之也便,何乐不为?
我本想以文言作此文,向大众展示文言魅力,可惜自幼所受教育只会白话文,无奈作罢。文言回归,必先从改革小学作文开始,然后方能奏功。《少年中国说》《人间词话》是文言文最后的辉煌,我期待着如此好文能够重现人间,《古文观止》不应成为历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