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头崖畔。母亲坟顶上,几支稀疏的迎春花在寒风中摇曳。衣不蔽体的小哥俩拄把高过头的铁锨,颤瑟瑟缩头挤在一起,朝着远方久久地望呀望……
哥呀,我冷。瘦小的弟弟低声呻吟。
别怕,小弟,咱有大哥。高半头的小哥哥把弟弟紧紧搂在怀里:大哥寄钱回来咱就不会冷了。
哥呀,我饿。隔不一阵,弟弟又苦咧咧拖开哭腔。
别怕,小弟,咱有大哥。同样饿得眼冒金花的小哥哥用额角蹭去弟弟眼角的泪水:大哥寄钱回来咱就不会饿了。
大哥哪来的钱?
国家发的。
国家咋给大哥发钱?
大哥是国家的人。
大哥在哪?
在那儿——在那老远老远的地方。
……沿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,缥缥渺渺处,川道弯弯,塬谷迭迭,高岭低岗时起时伏,披青挂绿逶迤天边。远山隐隐如飘浮在海面上的小岛,使人目眩神摇欲醉欲痴。一轮红日云蒸雾蔚中冉冉升起,天地间幻悠悠流动着金闪闪的暖光。一切都变得无限美丽和充满希望,驱散去小哥俩身心上的饥寒……
哇,大哥命真好,住在那么好的地方!
是啊,那地方真好。大哥在那儿,有白麦面馍吃,有工作服穿,能坐火车,能看电影,能在人前抬着头说话,每月还能挣几十块钱。没听村里人都说大哥福大出息大吗?只要有大哥,咱家就不会……
可大哥咋只寄钱和写信来,总不见回来看我们,看我们病中还要挨批斗的父亲呀?年年清明也不见回来给妈上坟?
这……,小哥哥答不出了,僵在崖畔想呀想的,眼前风景恍如梦境模糊成一片……
印象中的大哥,是一个在省城勤奋攻读极少回家的职专学生。
那时,教书的父亲还挣国家的钱,母亲尚在。大哥回来大都是在年底。瘦挑挑的个儿,白生生的脸面,蓝洋布学生制服口袋上插着两支钢笔。见谁都是文诌诌问好,把一路赞誉的声音留在身后。从母亲为大哥打洗脸水煮荷包蛋的忙碌里,从父亲冷面孔上遮掩不住的笑纹里,从村人带着羡慕和敬意的追堵围观里,当弟弟的读懂了大哥在人们心中的地位。再后来,厄运降临,父亲被政治问题和丢掉公职重重击倒,母亲含泪撒手西去。而已是工人阶级的大哥却从此走向遥远的天边,几乎再没有回来过。不,回来过的,在葬埋母亲的那天。弟弟清楚的记得,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,冷嗖嗖的刀子风一个劲吹,崖头上唢呐声呜呜咽咽。头顶瓦盆一身白孝服的大哥手拖纸棍跪倒在母亲坟前,喉咙里憋出的哭声是那样惊地动天。亲戚们谁也把大哥拉不起来,唯有转身甩泪低低发出几声叹息。唉,这一家子,今后可咋过?娃懂事呀,娃懂事呀!谁知,当晚更深夜静时分,睡意朦胧中的弟弟却听父亲少有的厉声骂着大哥:你这个不懂事的逆子,不去报到了,呆家里挣工分,想死在一起呀?我千辛万苦供你把书念成,为了什么?滚,明早就给我滚,滚得远远的一辈子都别回来。我这病得有今天没明天的罪人,没福分享受你这样的孝心。不见弟弟们还小吗,万一那天我腿一蹬跟你妈去了,长兄比父,他们还要靠你,这个家还要靠你呀!……下来,就再没了声音。许久许久,才听见大哥悄无声息摸上土炕,挨两个弟弟坐那,手轻轻摸摸这个的头,又轻轻抚抚那个的脸,最后打胸腔发出几声长长重重的叹息,方才睡倒,头蒙被窝里发出压抑的啜泣……
第二天一早,大哥就低头收拾好行李,到母亲坟上磕了三个响头,又含泪插下几支迎春花的枝条儿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。与家中的联系全靠一封封书信,还有与书信同时出现的一张张汇款单。先10元,再20元,最后动也不动变成25元。每月10日前准时寄来,几乎从来没有误过。偶而要是那月钱没准时寄到,卧病在床的父亲则会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一遍又一遍派小哥俩去公社对面的邮政所打听。若再不来,父亲则会写信去催,似乎大哥欠着家中的债。不消说,到邮政所发信取款都是小哥哥的事。每次取出款后,他都要按父亲列在一张纸上的吩咐,到药铺抓中药,到联社灌煤油,再称一斤盐或给自己和弟弟买两支铅笔,然后饿着肚子摇回家去,把剩下的钱一张一张、一枚一枚地交给父亲。父亲接过钱后总要慢慢地数了又数,直到确信无误之后,这才小心翼翼用块旧布包了又包,揣进怀里贴胸藏好。每当此时,见到的左邻右舍都会羡慕得眼里冒火:啧,看人家,养出了个在外挣钱的娃!自然,也有漂凉带刺的:显摆啥?一个采石油的工人嘛,每月能挣几个钱?把娃抠得那么扎,晓得娃在外咋遭罪!每当此时,父亲都会忙不迭拿出大哥的一厚沓儿来信,高声念给众人听,堵漂凉带刺者的嘴。
确实,大哥每封信里,从没出现一句日子不好过的话,都是一幅比一幅美丽的灿烂风景。从大哥信中的叙说里,村人和弟弟们知道了他住在东边用望远镜也看不到的地方。那儿有青青的山,蓝蓝的海,白生生的大米和望不到边的红高梁。能吃到鱼,能吃到虾,能吃到从渭北故乡运过去的麦面。住的帐篷周围长满绿色的芦苇,冒天高的井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。太阳每天从身边升起,脚下的土地富得流油。那油能使千家万户的灯儿发出光亮,能让轮船驶向远洋能让飞机冲上白云飘拂的蓝天。最有说服力的,是大哥信中夹着的张黑白照片。照片里,身穿工装头戴安全帽的大哥,肩扛管钳挺立在高高的井架上,向着冒出海面的太阳招手欢呼,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神彩飞扬!这哪是一副遭罪的样儿啊?漂凉带刺者哑口无言,见到的村人也皆表情复杂地默默离去。而弟弟们,则更增添了对大哥的敬仰和对那远方的向往。每逢日子苦得熬不下去的时候,都要不由自主结伴来这村头高崖上,朝着远方久久地望呀望,想象着那美丽幸福的地方和生活在其中的大哥……每望一次,现实中的苦痛都会淡去几分,心中都会增添无数希望。因为,这世上还有可依靠的大哥,还有那令人迷恋神往的远方!多少次,小哥俩曾暗地商量,一直向东,直直儿走,千山万水,都不回头,瞄准太阳,走呀走呀,去那远方,去找大哥。到了那时,一切苦难与不幸都会云散烟消,哥俩就会天天象生活在天堂。可是,多次准备,都未成行。决心最大的一次,也仅走出了不足十里,就因肚饥腿软不得不又悄悄溜了回来。然而,心中大哥的形象却愈来愈高大和神密,那渴盼着奔向远方的欲望也愈来愈强烈……
大哥啊,远方的大哥,弟弟一定按您信中的话,照顾好父亲,保护好小弟,清明时节代您来这儿看看妈妈。还有这您亲手插下的迎春花。用您寄来的钱好好读书,把书念成,有朝一日也象您那样奔向远方。弟兄们相会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,用两双肩膀共同撑起这个倒塌的家。大哥,有那一天吗?
见到大哥,是二十年后。二十年人世沧桑,有过多少潮涨潮落、花开花谢、悲悲喜喜、曲曲折折的故事,非片言只语所能道明,唯有万般滋味在心头。这时,当年那个半大少年的小哥哥早过而立之年,也跟大哥样离开了家,离开他又爱又恨的故乡,到一个距家并不很远的小城文化单位工作。时代没给这代人在校园把书念成的机会,却给了他闹里取静自励自学端上国家铁饭碗的际遇。尽管,每月工资仅仅三十三元五角,他已是相当知足了。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那来自远方力量的激励,没有大哥树起的榜样和精神上的支撑,他注定会象千千万万同时代的人一样,一生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弯腰刨食。二十年啊,一个人一生中最有效的生命中的二分之一,当年大哥走时插在母亲坟头上的那几支迎春花,已繁衍成一大堆儿绿葱葱、黄灿灿的花海,大哥仍然始终没有回来过。只有每月仍然准时寄来的汇款单和书信,延续着大哥对老父的孝心和一个长子对家庭的责任,还有对故乡老屋和黄土地的思恋。当年自感有今天没明天的父亲,仍靠大哥寄来的钱买来中药病恹恹活着,延续着对大哥的拖累并不断增重着份量。两个弟弟花钱成家,父亲多次病危住院,全依赖着大哥。有些数目让没见过世面的村妇,听着也能吓得吐出舌头。好在从没听见大哥在信中喊过一次承受不起,每月汇款单上的数字还在慢慢地不断升高。父亲仍然是一副收得理所应当、放心无忧的神色。只有弟弟——当年那个站在村头崖畔苦等大哥寄钱,如今已对远方有点粗粗了解了的小哥哥,心中却总隐隐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味儿。这些年来,他已摸清了远方不一定什么都好,老天爷不会特赐恩惠给这世间独辟一个世外桃源。大哥,您到底过得怎么样啊?说您过得不好,您寄钱好象寄得那样容易;说您过得好,您又什么又老舍不得路费回家,跟大嫂结婚又结得那样晚?渴望解开这个谜的煎熬,经常夜半入梦折磨着他,催促他某一天终于下定决心,登上一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未东去远方的列车。
呜——哐当哐当,哐当哐当……车出潼关,穿过中原,无数风景从车窗上如水流过,从小向往的远方愈来愈近,愈来愈触手可摸,走近远方的圆梦汉子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和激动,反而有一种苦涩的失落和惊慌。远方啊,美丽灿烂得谜一样的远方,这是我和小弟站在村头崖畔上看到的您吗?那缥缥渺渺的云,那浮在仙境中的山,那令人目眩神摇的奇光异彩啊,都哪去了?哪去了?这儿怎么会有同样破败不堪的小村,同样不长庄稼的土地,同样衣衫褴褛的农人和同样远的太阳?甚至,还多了躺在车站墙角的乞丐……他开始后悔这次错误的行程,几乎丧失了去见大哥的勇气。
当然,大哥,最后还是见到了——是找了几个地方问了许多人才见到的,在一个远离繁华矿区孤零零看守采油工具的铁皮小屋。从没见过面的大嫂正跟大哥择刚从旷野剜回的一篮野菜,两个半大不小的侄儿,正在哭闹着争一块粗面饼子。见弟弟来,大哥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弟弟的吃惊,老而无光的脸上满是尴尬之色:来也事前不发个电报,也好让我叫单位的车去接你!弟弟却喉咙里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,半天半天才朝前跨出一步,紧紧抱住瘦削得可怜的大哥,颤抖抖憋出声:大哥啊,大哥!……
那晚,灯下对酌罢的弟兄俩抵足而眠,却谁也没能睡好。大哥整夜都话语不停,带点明显掩饰的炫耀着他二十来年生活上的好过和事业上的成功。还很有预见性的说上边正在落实政策,等父亲平反后咱这个家就更有希望了。弟呀你一定要超过哥!当弟弟的则顺着哥哥的话意,口心不一对应着故意让哥哥高兴的话。每回应一句,心中都象有一把尖利的刀子暗暗在剜……
离去的那天,大哥送弟弟去车站。是叫了辆当时还较稀罕的小车去送的,叫车用了比较长的时间。弟弟似乎并没觉出什么,高高兴兴坐了,还直夸大哥在外混得有办法。大哥听了也显得分外高兴和轻松,在弟弟上车前又忙忙塞他手心几张什么:拿着,多少能补贴点家用。你和弟妹都刚参加工作,挣不了俩钱,来这一趟,不容易啊,今后有什么难处莫忘记告诉大哥。谁叫大哥比你们挣得多混得好呢?
大哥!鼻尖发酸的弟弟想拒绝,想想又紧紧拿住了,忙忙登车离大哥而去,把两串久憋着的泪水咕渌渌洒在暗长的车厢……
打那以后,家中父亲和务农的小弟,每月准时接到的汇款单多了一张,直到晚景幸福的父亲八十多岁后追随母亲而去。父亲离去的那天,眼睛怎么也合不上,围在周围的亲友都悄悄说那是想见大哥。这次大哥倒是急匆匆赶回来了,还领着全家带了三千元丧葬费。然而等他气喘吁吁赶进家门,父亲已入土为安。他只见到了父亲留给他的一张纸条:儿呀,你一生太苦了。父亲把大哥给家中的每封信都保存着,用又细又长的线儿一沓沓扎好,一封不少放在枕边。大哥和早就在家料理一切的小哥哥,见后都哭成泪人。父亲下世后,办了退休手续的大哥,才不必每月准时朝家寄钱了。而在家务农的小弟,每月仍会收到一笔汇款。那汇款来自离家不远的小城,显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哥哥寄的。可他来信总说那是大哥托他转交家里的钱,让没读过多少书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小弟,怎么也闹不清楚,这辈儿始终活得人模人样、顺水顺帆的大哥,老了老了怎么竟会这样。不过,大哥仍然是他精神上永远的依靠,他心中闪亮的那个光点,仍然在那缥缥渺渺如同仙境的远方。每逢清明,他依旧拄把铁锨站那村头崖畔上,朝着远方久久地望呀望……之后,弯腰啪啪啪朝父母紧挨着的坟头各培三锨黄土,再跪着点燃三柱香……坟头上,黄灿灿的迎春花,在香烟缭绕中一年年开放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