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川最有名的绝活就是"变脸",表演者戴着各种模样的面具,在走动挥手的过程中,喷火,变脸。变脸的艺术流传千年,"脸"上的艺术最初是巫师进行祭祀表演时所做的"画作"。在一瞬间,人们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,表演者的脸已经进行了切换。当然,那只是人的另一个身份,他们所戴的面具,不管如何切换,都不是真正的自己的脸。
在动物界,有一种特殊的蜥蜴,它善于利用周围的环境,快速地变化皮色以保护自己。变色龙常常是某一类人的贬称,指的是这类人善于应时而变,善于根据外界的形势伪装自己。《辞海》上明确地将"变色龙"定义为"看风使舵的政治投机分子",这类人在官场长袖善舞,见风使舵,为了自我的利益可以利用一切条件为自己铺路,不管正义与否。
契诃夫的小说《变色龙》就讽刺了这样一群人。一个平凡的警官,在处理民众纠纷时,在权威和正义之间反复横跳,让人捧腹的同时不得不深思,所谓的正义,在面对强权时,往往显得那么不堪一击。
图/契诃夫(1860-1904)
安东·巴普洛维奇·契诃夫是19世纪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,因生于下等的破落小商人家,尝遍了底层人民所尝过的苦,也接触过俄国社会各阶层人物,亲眼见到了俄国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与倾轧。在他的作品中,他善于用讽刺手法揭露旧时代的阴暗面,譬如最为著名的《樱桃园》就发出了与旧思想决裂的呐喊。
像许多善于创作短篇小说的作家一样,契诃夫也是个惜墨如金的作家,以某一核心为起点,不断地扩列和催化。不过在《变色龙》中,契诃夫的催化功能更加简洁和直接。他用直接引语的对话模式,更加直白地展现了警官奥楚美洛夫的"变色"过程。
小说以全知的视角,俯视全篇。小说的开头,就清晰地描绘了警官的现状:穿着新的军大衣,带着手下,走在去集市广场的路上。广场上却是连人影也没有,商铺的大门开着,连乞丐也没有。这是一个"无精打采"的世界。
伟大的小说家,能够赋予场面描写表面以外的内容,比如能够容纳人物的情感、深层次的生命体验、将静态景观动态化以及由场面涌动而出的心理状态。契诃夫将这个故事的开场放在一个"无精打采"的广场上,让人物开始"讲述"故事,读者只需跟着奥楚美洛夫,就能揭开灰暗的了无生气的现实。
而此时,我们其实并不能确定作者所要批评的"变色龙"就是奥楚美洛夫。随着故事的推进,奥楚美洛夫这个原本模糊的警官形象也逐渐具体,他的态度和行为让他清晰地演变成了人们口中的"变色龙"。
小说的情节组织很简洁,即是以"变色龙"变化的轨迹为线索,勾勒了奥楚美洛夫身为人民公仆却畏惧强权,甚至依附强权来欺负无辜的受害者。
喝醉的首饰匠赫留金被一条小猎狗咬伤了手指,向出巡的警官奥楚美洛夫寻求公道。听闻赫留金的"哭诉",奥楚美洛夫义愤填膺:"这是谁家的狗?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。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!……"表达他的愤懑之后,又再一次问道:"这是谁家的狗?"可见,他所有的怒气和正义,都居于"这是谁家的狗"之前。
他深谙职场规则,官场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一条,大概是"打狗也要看主人"。在追求公道和正义之前,他必须弄明白狗狗是谁的,如果是普通民众的,那便毫无顾忌地训斥和惩罚,如果是上头的人物家的,那时万万得罪不得的。
等到有人告诉他:"那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(狗)!"于是他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,这是他的第一次"变色"。他转而责备受害者赫留金:"只有一件事我不懂:它怎么会咬着你的?"他怀疑被咬者的人品,以此来为"将军"的狗"脱罪"。而他的下属也跟着附和说赫留金是个"无聊的人"。
变色龙(们)的嘴脸,在这里开始具体,故事的核心开始显现,人物形象也开始具体。
而后受害者对线警官,并提到自己的弟弟当宪兵,不确定的警察松口说狗可能不是将军家的,因为将军家养的是大猎狗,于是奥楚美洛夫又转向赫留金,声称不会放过随意让狗出来咬人的家伙,正义之火重新在他体内燃起。
但是这股莫名的正义之火,还刚冒出火星,就被另一个声音熄灭了:"也许它就是将军家的……"这是奥楚美洛夫的第三次"变色"。他犹疑不定地指派下属去弄清狗的主人到底是谁——这很可笑,主事者不去查明狗咬人的过程和真相,反而要去弄明白狗的主人是谁,生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。说到底,一个权力体系之内,畏惧强权,见风使舵已经成了习惯,上级对下级的打压,令下层的人不敢轻易得罪。
事件的逻辑,在奥楚美洛夫随着人们对狗主人的指认而不断地改变态度中,早就偏离了方向。实质性的调查,事件的真相应该归结到狗为何咬人?怎样咬伤了人?严重程度如何?再找到主人进行后续的赔偿?
事件的高潮部分,就是将军家的厨师出现了,厨师说:将军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狗。于是奥楚美洛夫的矛头又指向了"正义"——不是将军的狗,那狗主人是谁就不要紧了,说它是"野狗",消灭了给赫留金"公道"。
这是他的第四次"变色"。而最后一次则把故事推向了高潮。
厨师继续告诉众人:这不是将军的狗,但是将军的哥哥的狗。将军的哥哥必定是比将军权威还要大的人,不然奥楚美洛夫不是连连惊叹。他转而称赞这条狗:"怪不错的……挺伶俐的……"于是就让厨师把狗子带走了。
而被咬的赫留金却受到了众人的嘲笑,并且得到的是警官的一句"我早晚要收拾你"的威胁。
小人物受了委屈,终归只能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,没有办法得到"变色龙"的公正对待。面对不公正的断案,他们无可奈何,这就是现实。
对于"变色龙"而言,保住官位,不能得罪上头,但底层人是可以欺负的,因为总的来说,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处在权威的上端。相比那些一穷二白又毫无权势的人,自己是可以在夹缝中生存地更好的。奥楚美洛夫作为一名话语权系统的人,即使不能改变整体社会风气,但是却可以依附话语权的风向而行动的。
在这个故事里,不曾出场的将军及其哥哥,拥有绝对的话语权,所以下面的人提到他就会"闻虎色变"。而警官奥楚美洛夫拥有相对的话语权,他可以惩处下层的人们,却不敢去得罪上层的人。就是这样一个夹缝中的人,一个典型的见风使舵者,才成为真正的"变色龙"。
细读文本可以发现,小说中多次提到奥楚美洛夫脱大衣、穿大衣、裹紧大衣的细节,配合着他提到的"下雨、冷"等环境氛围,隐喻着他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之中,试图通过穿/脱大衣的方式——也即"变色"的方式,来保护自己不被牵连和伤害。他的那件大衣,很难不让人代入到变色龙身上的鳞片,用来装饰和保护自己的,时时刻刻在变化着……这样的人物形象在19世纪至20世纪初,都有典型的代表性。
图/译文版《变色龙》 汝龙 译
契诃夫是伟大的讽刺作家,鲁迅先生曾从他的创作中吸取精神,成为中国20世纪初的"斗士"。不管是个人,还是群体,契诃夫的作品是有广泛的意义的。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,对世道人心的洞察,对各个行业的潜藏剖析,都形成一股力量,撞击我们的心灵,涤荡我们的灵魂。
文/当归
图/网络